夏日的清晨,露珠还挂在叶尖上,果园里的白杨树已经沙沙作响。我踩着露水浸润的泥土,仰头望着那些缀满枝头的红玛瑙,忽然听见父亲在谷仓里喊:"小满,该去摘苹果了!"这句话像根线,瞬间将我的思绪拽回那个蝉鸣聒噪的夏天。
果园西边的五亩山坳里,层层叠叠的苹果树像绿色的浪涛。祖父去年留下的竹篱笆上爬满了忍冬藤,紫色的花穗在风中晃悠,和青涩的绿苹果形成有趣的对比。我套上磨破边的帆布手套,父亲递给我竹篓时特意提醒:"要挑带柄的,轻拿轻放。"竹篓里还躺着祖父用竹篾编的网兜,边缘已经磨得发亮,像件古董。
真正开始采摘时才发现,看似简单的动作里藏着大学问。最外层的苹果需要用指腹轻轻托住底部,像捧着易碎的琉璃盏。靠近树干的三分之一果实在晨光里泛着金边,这是经过三季滋养的熟果;而树梢的青果还裹着层绒毛,像婴儿细软的胎发。我学着用拇指和食指卡住果蒂,突然想起生物课学的"果柄结构",原来每颗苹果都自带机关——轻轻一掰,带着清香的果肉就脱离开枝桠。
第七棵树下的情况让我第一次遇到挑战。两颗熟透的富士苹果同时坠地,在泥地上砸出深坑。父亲蹲下来查看:"这叫'双星坠落',得用长杆子挑。"他变魔术般从树洞里掏出根削得光滑的竹竿,顶端系着麻绳,"记住要像摘柿子那样斜着挑。"当我终于用竹竿勾住那颗摇摇欲坠的苹果时,突然发现它表皮有块指甲盖大小的黑斑,像被虫子亲吻过的印记。
正午的阳光变得滚烫,汗水顺着脊梁滑进腰带。我不得不多次返回水井边冲凉,却总被父亲拦住:"苹果最甜的时辰在十一点到下午三点。"他教我辨认苹果的成熟密码:果核发黄的是初熟果,果肉透亮的是全熟果,而表皮泛着青晕的才是最好吃的脆甜型。有次我误摘了颗青苹果,咬下去的瞬间汁水迸溅,酸得我直咧嘴,父亲却笑着说:"这叫'青果醒神水',能解暑。"
傍晚收工时,竹篓里已堆成小山。最显眼的是颗拳头大的红玉苹果,表皮泛着绸缎般的光泽,蒂把处还沾着清晨的露水。父亲用麻绳扎紧篓口时,我忽然发现他手背上也有道新添的茧子,像去年冬天帮邻居修屋顶时被瓦片划破的伤口。祖父留下的那柄铜制剪刀静静躺在篓底,剪刀柄上的裂纹里还嵌着片枯叶。
夕阳西斜时,我们坐在老梨树下分食苹果。咬开薄如蝉翼的果皮,清甜的汁水混着果肉纤维在齿间迸裂,凉丝丝的甜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。父亲忽然说:"我小时候偷摘过颗苹果,被祖父追着打,结果那颗苹果卡在树杈间三年,今年才结出第一茬果子。"我们相视而笑,竹篓里的果核被小心地收进布袋,或许其中某颗,会在来年的春天发芽。
夜幕降临时,我抱着装满苹果的竹筐往家走。月光给每颗苹果镀上银边,远处的山峦轮廓像被水彩晕染开。忽然想起生物老师说过,苹果树一生会结出五千颗果实,但只有五颗能成熟。此刻竹篓里沉甸甸的十一颗苹果,每颗都承载着土地的馈赠、时间的雕琢,还有三代人守护果园的耐心。当指尖再次抚过竹篓粗糙的纹路,我忽然明白,有些甜蜜的滋味,要经过泥土的浸润、阳光的烘烤、以及无数个晨昏的等待,才能最终抵达舌尖。